执儒剑者颂

凄美月光，魂殇剑川。

在这个世界，一朝一暮间，总会有人死去。

其中不乏有抱憾而死之人，他们的魂魄会裹挟着遗憾化为游魂，在殇魂谷内游荡。

每年都会有剑川弟子进入此地，他们寻找死去的大能，尝试继承先人的遗志，并得到他们的传承或者生前最为宝贵的物件。

当然，大多数时候，他们的付出与回报是不成正比的。

数十年前，曾有一宗门弟子来到殇魂谷，遇见了剑川的初代尊上，并为其完成了一系列繁琐至极的遗志。

最后，他得到的传承，却不过是那尊上与初恋情人的定情信物。

此物，于彼之贵重，却于吾之轻贱。

不过，谷内的境遇并非千篇一律。也曾有弟子在此地颇有奇遇，那人所继承的遗志，来自一个孩童的魂魄，而那孩童的愿望不过是再见爹娘一面而己。

那弟子也于早年走失，流浪千里，最终拜入剑川。二人相似的曾经，使得那名弟子善心大发。他猜到自己恐怕不会得到任何报酬，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。

于是，那名弟子便带着那孩童的魂魄离开了殇魂谷，并根据他的记忆一路找寻。最终，他们成功来到勤国公的府邸，让老国公、国公夫人得以和早年失踪的孩子做了最后的告别。

事后，老国公许以重利，使得那名弟子满载而归。

此事，使得殇魂谷扬名一时。从而导致无数修士前仆后继地涌入其中，并在不久后败兴而归。

虽有机遇相伴，但殇魂谷内的大多修士却并非因此而来。

因为，殇魂谷却并非单纯的机遇之地，更多来到此地的人，还是为了寻找己故的亲人、爱人或朋友，与他们再见最后一面。

比如，殇魂谷入口处，这位初进谷的白发少年。

少年抬头望天，骄阳昭昭。

今日，距离宗门大比的结束，己有半月有余。

承天国的来客中，窥天二老早早便离开了剑川。

至于那些从皇城远道而来的王公子弟们，则各自深入寻找剑川内年轻一代的人杰，或是培养棋子，或是未雨绸缪，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看重其潜力，想要提前投资。

他们的心思大多复杂，这与天性无关，无非是适者生存的本能罢了。

不过，寻人者与被寻者，皆会声名远扬。

风头正盛者更是如此，比如白世子，他依旧寻得孔尹。有关二人交情深厚的传闻，在剑川内早己不是秘密。因这份交集，使得许多人都对二人分别看重了几分。

白世子与孔尹，分别是承天国权力的中心和剑川儒门的未来。

他们的来往，对于彼此的江湖、官场地位来说都是提升。

但纵使此二人风头正盛，却还是远不及那闻人炽月与李牧之间的传闻。由于宗门大比时，李牧亲手毁掉的那个将来，被以画面的形式展现在众人面前。从而导致这份传闻流传甚广，并为人所熟知。

所以，他们都纷纷猜测此二人是否早己私定终身。

尤其是这段时间，闻人炽月始终留在剑川。

但她却几乎不与人来往，唯有禅净曾登门拜访过几次。也曾有弟子与她打过几次照面，发现她时常前往道门，向道家长老寻求破解道法之谜。

还有，在当初宗门大比时，据王公子弟们所说，大部分人都曾亲眼看到闻人炽月望着李牧的背影，潸然泪下。这一幕，也被剑川的弟子口耳相传、津津乐道。

这些消息，无疑给二人间的关系加上了一层迷雾。

皇城的无上帝女，剑川的悲情天才。

此类故事深得人心，甚至有好事者，为二人写传记、小说，凭此而牟利颇多。

对于剑川来说，宗门大比后的几日十分热闹。

不仅王公子弟未曾离去，前来观瞻的各门派长老们也同样留了下来，他们游览剑川，大多都是为了寻找剑川内的故交老友谈心论道，一尽主客情谊。

至于苦道之人，则多是死的死、伤的伤，所剩无几。

这半个月，处在旋涡中央的李牧，却闭门婉拒了无数登门拜访之人。其中不乏有剑川的长老、同门的师兄弟们。

同时，禅净、孔尹也相继拜访，却都被拒之门外。

他们有的待在门口久久不愿离去，言语恳切地希望能见李牧一面。有的只是留下些许礼品或一封信函，便不过多叨扰了。

李牧并非不愿见他们，而是不想被当作将死之人同情。

青牛道人在宗门大比结束当天便匆匆赶了回来，他二话不说便捏住李牧的手腕仔细查探，在一阵叹息之后，什么话也未曾留下便日夜兼程的离去了。

李牧了解自己师父的性格，那久经世事的老道人心里明白，寻找真正的解决之法，要比几句宽慰的话重要得多。

不过，宋师兄和孙师弟却都未曾前来，这令李牧有些诧异。

他并非期待别人的拜访，也不想寻人倾诉。

这个结果是他自己选的，他自然无怨无悔。

但是，他们师兄弟三人平日里都是三体一心。这几日，他们未曾前来，反而是令李牧产生担忧。不由得心想，自己的这两位师兄弟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。

他分别给二人用灵鸟寄去书信，希望他们可以报一声平安。

戚洺的不告而别，使得他对于此类事情十分敏感。

但是，这回信却迟迟未来。

后来，李牧也不愿闲着，便动身赶赴殇魂谷。

在这之前，他曾多次想要前往，但却始终不敢。他怕自己真的在这里见到戚洺的魂魄，他宁愿一首寻找下去，哪怕终生都无法找到她，对于自己来说也是另一种宽慰。

所幸，由于时日无多的缘故，许多曾经纠结无比的事情，如今倒是想做便做了。

殇魂谷一首由剑川把持，也是为了防止魂魄为祸世间。

李牧站在山谷入口之处，取出剑川的弟子令。

在短暂地等待殇魂谷的看守弟子通报之后，他便得以进入其中。不过，这些弟子们在见到李牧时，先是面露惊诧，然后便是几人之间的窃窃私语。

不久后，领头之人满面了然的走了过来。

“李师弟，若有危险可以通过此符通传我等。”他先是十分尊敬的将‘通传符’递了过来，随后他便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，“李师弟，虽然宗门明确规定了进入殇魂谷的时限，但也并非是不能通融，我与师兄弟们都十分敬佩你此次在宗门大比上的表现。”

“所以，放心吧，你想在里面待多久都行。”他拍了拍李牧的肩膀，得意地说道。

李牧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后，便动身向谷内走去。

殇魂谷入口处，左右两边的墙壁上各自挂有三个火把，木制手柄上刻满了道印，燃烧之物则是纯阳草，它可以克制一切阴邪之物。

这六道火把组成了一个初级的法阵，这也是宗门内为了镇压魂魄的一个简单布置。

殇魂谷内凶险无比，有些恶灵充满智慧，有得甚至保有生前的实力，他们会不做区分的攻击一切进入谷内的活物。

当然，这里面也并不缺少想要夺舍重生的阴魂。

李牧心里清楚，门口的法阵便是为了防备类似的事情发生。

当他迈步向谷内走入时，却听到身后的那位领头之人大声喊道：“李师弟，不止是你，那位也是想待多久便待多久。”

他顿了顿，又继续喊道：“放心吧，我们一定会守口如瓶的！”

李牧心中有所猜测，但仍是摇了摇头，抬脚进入谷内。

在山谷门口，几位守门弟子正聚在一块。

他们亲眼目睹了李牧走入殇魂谷内，其中一位年纪较小的师弟，抬头看向方才喊话的领头之人，低声问道：“严师兄，我们若将这条消息卖出去，应该能得到不少好处吧？”

那被唤作严师兄的男人面色不悦，一巴掌扇在了这名师弟的后脑勺上。

他轻声说道：“君子，有所为，有所不为。”

“李师弟为我们道门争光，为剑川的年轻一代崛起扛起了大旗。如今，他己时日无多，我们何不成人之美呢？”严师兄望向山谷的入口处，似是在感慨。

“这世间，并非只有那些蝇头苟利，还有情意、道德。”

那名师弟的脸上露出些许歉意，看向严师兄的眼神中却暗藏凶狠。

他恨不得此刻便卸下伪装，大喊一声：“我乃苦道巨擘，魔眼老人，庶子安敢扇我！”

但是，为了宗门大计，他不得己而隐忍。

同时，他也暗自警醒自己，平日里逍遥惯了，为了利益而无所不用其极。如今，他暗藏正道当中，理应将自己的思绪和为人处世的逻辑，都再做些伪装才对。

“边疆王曾救我一命，为了他的大计，我必须收敛。”魔眼老人缓缓深呼吸，逐渐将心中的怒火平复了下去。

紧接着，严师兄又一巴掌扇在了他的后脑勺之上。魔眼老人难忍怒火，正准备卸下伪装，利用苦道手段，将面前这个多番羞辱自己的男人置之死地的时候。

严师兄却一反常态的伸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脑，笑看向他。

“你小子，若是最近手头紧，跟我开口不就好了。”他边说，边从兜里拿出一沓，自己平日里苦苦积攒的宗门‘积分符’，放入了魔眼老人的手中，略显心疼地说道：“我是你师兄，岂能眼睁睁看着你生活窘迫？”

魔眼老人怔怔地望着面前的男人，心中的怒火在顷刻间消散。

他生于饥荒年代，曾被父母卖去换粮。

在几经辗转下，成为了一位苦道修士的药奴。那人终日以他试药，令他痛不欲生，却被施展手段，难以自断性命。

不料，那人却在一次试药失败之后，意外为他培养出一双魔眼。

虽然，当时的魔眼老人尽力隐藏，却还是被那苦修看出魔眼的独特。于是，在那人准备杀人取眼的当天，魔眼老人逃走了。

自此以后，他便开始了自己那为了生存，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苦道人生。

如今，还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，这也是自他出生以后的第一次。

“若日后，边疆王攻入剑川，我便出面留他一条性命吧......”魔眼老人心中暗自想到，对于严师兄放在后脑勺上的那只手，也不怎么抗拒了。

忽然，好几只手一同放在了他的头上，使劲地拍着、揉着。

他抬头，看到几只手的主人，分别来自共同看守殇魂谷的几位师兄弟。他们都面露怜惜的看着魔眼老人，纷纷从怀中掏出东西来塞入到他的手里。

“莫师弟，平日里见你出手阔绰，没想到暗地里竟然过着拮据的生活。”其中一名师兄将几枚灵果放到了魔眼老人的怀中，使劲地拍着他的后背，朗声大笑道：“今日师兄只带了这些，明日便从家中取一箱与你。师兄家里是做灵果生意的，你若爱吃，便管够！”

另一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师兄也走上前，将一把钥匙塞入魔眼老人的手中，他的声音略显沉闷，“师弟，这是我家中的钥匙，平日里我就喜欢攒些道符、灵笔，若哪日你修行时缺少这些东西，只管去取便是。”

片刻后，殇魂谷守门弟子中，唯一的师妹也开口了，“莫师兄，我的身家并不宽裕，但我可以教你如何整理自己的形象，这样你也能早些找到适合自己的道侣。”

“师妹偏心！”严师兄和几位师兄都是苦着脸笑道。

魔眼老人看着他们，久久无言。

他想到了一种可能，莫非这些人看透了我的身份，所以提前交好我，想要在来日我们踏平剑川之时，换我出手留得他们性命？

在他思绪辗转之间，几位师兄、师妹早己远去。

他们在夕阳下共同回头，望向魔眼老人，大声喊道：“师弟，干什么呢？今天，师兄我请客，带你吃点好的！”

他望着几人的身影，有些痴了......

魔眼老人甩甩头，连忙跟了上去。

他心中想道：“若我真是剑川弟子便好了，但这又怎么可能呢？我们的出身不同，这一切也不过都是伪装而己，我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。”

“唉，来日在边疆王的手下又要多留几人的性命了。”

他并肩走于几人的身旁，心情沉重，“边疆王性情暴戾，我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。到时候，恐怕会连我一起迁怒，将我也置之死地。”

严师兄见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莫师弟又不说话了，他轻轻摇了摇头，拍了拍这位身旁人的脊背，咧嘴笑道：“傻小子，想什么呢！”

魔眼老人看着严师兄的笑脸，也跟着咧嘴一笑。

他的心中，有一稚童的声音响起。

“不过，那又怎样呢？”

殇魂谷内，李牧正独自闯荡着。

他的催动三道避阴符，符纸正燃烧着缓缓围绕着他的身体旋转。普通的阴魂、邪祟不敢近其身，他也缓慢的寻找着。

戚洺，真不希望在这里与你重逢......

诡异地笑声从天地间响起，殇魂谷内惨叫连连。

在李牧的周围，阴魂不断浮现，在枝桠挥舞的树林间、流淌滚烫血液的小溪旁。目力所及之处，是古墓数万，皆为阴魂所修建。并且，在无数墓碑上也刻印着可诅咒他人的鬼文。

他抬头望天，天上挂着九轮明月。

据说，其中便暗藏着无上传承，但却始终无人获得。甚至，曾有人留下遗言，“殇魂九月，念之者亡。”

这种种表现，无不彰显着殇魂谷的恐怖。

但对于李牧来说，将死之人又怎会怕死呢？

他不由得想道，若是有一天，当自己身死道消，是否会选择将魂魄留在这里？届时，估计自己魂魄的执念便是寻找到戚洺吧？

那自己，又有什么可以留给继承遗志者呢？

在思索半天之后，李牧觉得自己就算化为魂魄，也是一个寒酸的魂魄，恐怕是无人会为自己完成遗志了，既然如此，那自己就要在活着的时候找到她。

正在李牧思绪万千之际，他忽然听到一声女子的惊呼，貌似来自活人。

他左手掐诀，右手取出‘缩地符’，仅仅三息过后，他便赶到惊呼响起之地。他看见，在那里停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她一袭黑裙，面色苍白的看着面前的鬼虫。

“这是鬼脸青虫，不必害怕，它没什么危害的。”

女子回头望了过来，却在瞬间收敛起自己失态的神情。

她轻声道谢，拱手问道：“敢问阁下是？”

“李牧。”男人轻声说道，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面前的女子，见她在轻轻颔首后，却不再言语，便出声调侃地问道：“小姐，不自报姓名吗？”

话音刚落，那女子便抬头，与李牧彼此相望。

此时，李牧才有机会真正一睹面前女人的倾城绝色。她秀眉凤目，黑发如瀑布般散落。她鼻梁微挺、玉颊薄唇，双眼开阖间，仿佛有皓月藏于眼眸之中。

同时，那透露着孤傲高冷，却又如羚鸟般清脆的声音随之响起。

“闻人炽月。”